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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8月16日 星期日

變身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光害


  關上單位的門,她可以聽到牛奶在門背後狂抓門板的聲音,間中伴隨著它的嗚咽。
  「牛奶乖,我很快就會回來。」即使再怎麼安慰,這隻像有靈性一樣能夠看穿她心事的看護犬,任她好勸歹勸,就是不肯讓她一個人踏出家門。
  (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和狗兒站在門的兩端,她倚著門深吸一口氣,(放心,我一定會沒事的。)
  已經好久,沒有在白天出門了。
  從新聞報導得知這幾天空氣指數惡劣得可怕,路上能見度低,所以才會選在這種時候外出。
  (是想證明些什麼呢?)她問自己。證明自己真的存在?真的活著嗎?
  什麼都不是。

  她覺得自己只是想出去走走,透一口氣而已。
  長期待在侷促的空間,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再加上一直環繞在自己身旁解不開的謎團,這些都讓她覺得好累。
  好累。
  走在通往電梯的走廊,暖暖的「日光」打在身上,影子映照在走廊的石灰牆上。她轉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覺得心裡踏實許多,同時卻又矛盾地覺得空虛。這叫真實嗎?如果可以這樣走在陽光下散步,會是多麼幸福的事呢?
  為了防止細菌隨空氣傳播殃及住戶,這座公寓的建築商在設計大樓時做了萬全的準備。室內幾乎完全杜絕外界的一切,包括陽光、雨水,甚至連空氣也無法流通。大樓內有自備的空氣濾淨器,還有人造光,就像一個小世界,仿照太陽的升起和降落,定時在每天清晨6時打開,傍晚7時關閉換上小夜燈。
  她清楚地明白,在這個小型世界裡,一切都是假造的真實。風和日麗,空氣清新,裡頭的人遠離疫病,安全而和平地生活在一起,這一切都是假的。
  按下前廳的樓層,電梯無聲地關上。她在心中默數著數字,一、二、三……,五秒後電梯打開,她踏入前廳,準備走入真實的世界。
  手心微微地在冒汗,她不曉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沒那麼緊張過,一直以來讓自己從容不迫的那一種淡然是什麼時候離自己而去的?不知道。又是沒有答案的謎。是讓她感到極度厭惡的混沌感。
  管理員向她打招呼,她只微微點頭示意,便迫不及待打開公寓的大門,迎向外面的世界。但腳才踏出公寓大樓,她便卻步了。刺骨的痛隨著陽光透過門口的遮陽棚照在她的皮膚而來,這和室內和熙的冒牌陽光不同,全身就像快被灼傷的難受就是警訊,提醒著她快點回到大樓裡頭。
  但,她要的是真實。
  她咬牙,忍住身體的刺痛,一步一步往外頭移動。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才走到遮陽棚的邊緣。一陣風吹來,空氣中夾帶著濃濃的燒焦味,絲毫沒有清新可言,但她卻感到心滿意足。畢竟,這才是真實。
  虛幻與真實的界限對她來說越來越模糊,她感到困惑又害怕。童年的漢堡、兒童院的日子、上大學自修苦讀的生活、奕一的疼愛,這些都是真實的嗎?真實的背後,隱藏的又是什麼?打從無意間回想起自己失落了記憶的事開始,她就再也無法釋懷。想到不再需要進食飲水、不能照到陽光、五官變得敏銳的自己,不安的感覺就更為強烈。這樣的她,要如何繼續淡然下去?
  街上沒有路人。希望看到一點人氣的她覺得有點失望──這個世界正一點一點地在死亡,走向枯竭。風又吹過,樹葉在輕風的流動下投降地發出「唰、唰」的聲響,安撫了她難過又失落的心。她望向地上搖曳的樹影,心中油然昇起一股羡慕。
  (多麼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坦蕩蕩站在陽光底下,迎風照出飄搖的影子……。)

  *    *    *    *    *

  下午三點,司縵走在小公園。
  即使是在白天,這裡也人跡罕至得可憐。他在噴泉前停下腳步,伸手去撥弄池裡的水。
  (這水,在11個小時前還是暗紫色的,現在多乾淨啊!)
  他以手作勺,裝起一瓢水,湊到鼻子前聞了一下。
  (一點腥味也沒有,店長這傢伙還真是有兩把刷子。)
  在公園裡頭晃了一圈,尋找今天凌晨可能留下來的蛛絲馬跡,確定什麼都沒有留下之後,他才滿意地離開。
  回家的路,他特意挑選凌晨時分追趕梅特的路線,九拐十八彎地蜿蜒朝便利店緩慢前進。
  不知不覺,走到她居住的那幢公寓附近。司縵走到對街,那個可以清楚看見二樓落地窗的位置,望向那道緊閉的窗戶和黑色的印花窗簾。
  萊姆祭日的那個夜晚,他以為那傢伙見色忘友,氣極循著氣味找到這裡。當時她看見現出原形的他那吃驚的模樣,還記憶猶新。即使被他那一身的殺氣嚇住,她仍舊顫抖地站在陽台上和他互望對峙著。那一種勇氣,老實說讓他著實欣賞。
  (還真是個特別的女孩呢。)這點不由得他不承認。
  但,真值得那傢伙為了對她實現承諾,而冒險回到這個帶給他們痛苦回憶,且隨時可能會有性命危險的地方嗎?
  他無法明白的是,店長5年來一直在苦尋她的那一種感情。這對他而言太過感情用事了。
  多情的人最終會被自己所拖累。這是萊姆留給他們的話中,他最認同的一句。
  他怔怔地望著窗戶好一陣子,才愕然想到自己不也正在做著愚蠢的事?這才搔了搔頭打算繼續散自己的步。
  轉頭,便看到那個女孩。她站在公寓門口的遮陽棚子下,若有所思地望著路旁行道樹的影子,動也不動。
  (在幹些什麼呢?)司縵興趣十足地望她。
  她穿著煙燻粉紅色的棉質有領長袖運動上衣,同樣是棉質的灰色長褲、米色帆布鞋,手上套著淡粉紅色的棉質手套,卻沒有帶口罩。毫無血色的臉慘白得可怕。
  司縵忍不住好奇──在這樣的空氣指數外加流感疫情居高不下的情況,敢不戴口罩就上街的人沒有幾個。(難道她就不怕受到感染嗎?)
10分鐘過去。她依舊站在那裡,望著樹影發呆,臉上找不到任何可以稱之為表情的,不曉得到底在想些什麼。這一點讓司縵更感興趣了。
  光呆立在街上看她也不是辦法,司縵走向不遠處的矮牆,縱身跳了上去,坐在牆上繼續觀察她的舉動。
  樹的影子偶爾在風的吹送下搖擺不定時,他似乎覺得纖瘦的她在風中亦搖搖欲墜,像快被風刮倒的一株小草。
  一個戴著口罩、頂著帽子,長袖長褲加外手套的年輕婦人牽著看來有6歲大的女兒經過公寓門口,引起了她的注意。
  「人家不想戴嘛!」小女孩十分不聽話地扯著她的口罩,邊走邊對母親撒嬌。
  「小瑄要乖,到外頭來一定要小心防疫。你乖乖戴著它,晚上回家媽讓你吃漢堡。」婦人替女兒重新戴上口罩,試圖用美食來讓女兒乖乖聽話。
  「耶!有漢堡耶!」這一招看來很管用,小女孩高興地讓母親替她戴上了口罩,「這是你說的哦!不能反悔!」
  「不會不會,我說到做到。」婦人滿意地看著和自己一樣「全副武裝」的女兒,兩人手牽著手地走向便利店的方向。
  望著走遠的母女背影,她牽動嘴角,看來有些難過,然後抬起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時逢傍晚,天色還很亮。即使煙霾籠罩了整片天空,單憑肉眼還是很容易地就可以辨別出太陽的位置。
  司縵見她抬頭盯著太陽,也有樣學樣地望向那只剩一團光暈的銀河系恆星。過於嚴重的空氣污染,把太陽的真面目遮蔽起來,(現在人們看著這團光暈,也只能用想像來描繪太陽的輪廓吧?)
  突地念頭一閃,他像被雷擊中般整個人跳了起來,躍下矮牆,目光回到她的身上。(這傢伙……不會想幹些什麼危險的事吧?)
  已經脫下了手套的她,正緩緩地把自己的右手伸到陽光底下。
  手才接觸到光線,她就迅速地縮了回來,然後凝視著那曬出小水泡、似乎在冒煙的手背。
  司縵開始覺得緊張。(這傢伙看來不僅僅是想把自己的手烤焦而已,根本是在自殺嘛!)他猶豫著自己應該現在就上前制止她的危險行為,還是要到非不得已的關頭才該出手。畢竟,這女孩的事一直是店長最為清楚,他這樣沒頭沒腦地衝出去,要是破壞了店長的計劃,那傢伙可能會怪罪於他的。
  然而一切已經不容他多想,才一閃神,她已經整個人站在陽光底下。沒有時間好好考慮「應不應該」這個問題了,要是她有什麼三長兩短,無法想像那傢伙會有什麼反應。司縵花了2秒鐘來到她身邊,光速脫下自己的外套裏住她蹲在地上因疼痛而發抖的身軀,然後一把抱住她退到遮陽棚底下。
  她顯然被司縵嚇了一跳,即使仍舊渾身發抖,仍睜大著眼坐在地上望他。
  「你不要命了嗎?」司縵也不理她到底記不記得自己,開口便對她罵道:「離陽光遠一點,知道嗎?」
  聽了司縵這句話,她的眼神閃過一絲訝異,微微牽動了唇,但沒有發出聲音。
  「沒事吧?」他替她把外套拉緊一點,碰觸到她的掌心能感覺到她身體因為紫外線的燒傷而發出的高熱。
  她搖頭,在司縵的攙扶下倚著牆站起了身。
  「不要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司縵突然為她感到悲哀,「好好珍視自己的人生。」
  「謝謝。」她開口了,輕聲地向司縵道謝,欲言又止似乎想問些什麼,卻突然整個人失去意識癱軟地倒下。
  司縵一把抱住了她,才不至於讓她倒在地上。
  (這下可好了,)看著懷中不省人事的女孩,司縵心中忍不住要想,(那傢伙欠我的下次再找他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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