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駝鳥
司縵坐在飯桌前,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撥弄著飯盒裡的小魚乾。他不時用眼角偷瞄坐在前方的店長,對方正慢條斯理地一口一口把飯往嘴裡送,對自己異常的舉動毫不在意。
(要說?還是不說?)他不住在心中自問,舉棋不定。
今天傍晚,他只在那女孩家裡坐了十分鐘就告辭。除了擔心自己定力不足以外,他還怕不小心講錯話會連累店長。
但從她的一舉一動看來,似乎根本不知道店長和自己的事,甚至連其存在也不曉得,更罔談什麼約定、承諾的了。
他想知道店長一直以來到底以什麼樣的方式在和她溝通,卻又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干涉人家的私事。
但有些事情對當事人來說,是非說不可的重要事項,就如同今天傍晚她所做的自殺行為。知道自己身體狀況的人,不,是吸血鬼,應該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錯誤。除非她真的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一想到她欲言又止、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的模樣,他就莫名地覺得不安。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也說不定。
(我幹嘛這麼在乎她呢?)他在心中詢問自己。對這個女孩那種放不下的心情讓他感到既困擾又煩躁,(人也好,吸血鬼也罷,都和我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就不能不管這件事嗎?她死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傢伙的女人他應該自己負責到底,人家怎麼處理幾時又輪到你來插手?)
(我為什麼老是想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試圖說服自己卻徒勞無功,複雜的情緒在心中起伏不定,幾時自己也變成和那傢伙一樣婆婆媽媽了呢?
對這樣的自己感到討厭,司縵放下筷子生氣地罵了一句髒話。
店長只稍稍揚眉望他,又繼續吃飯,對他的心事看來沒什麼興趣。
(真是漠不關心的傢伙!)司縵不悅地拿起飯盒,用力地扒了幾口飯。(再怎麼說人家也是為了你的事情在煩惱,你在那裡裝酷耍帥個什麼勁?)
(我就看你能夠忍到什麼時候!)他使勁放下空飯盒,故意弄出僻僻叭叭的聲響。
店長吞下口中的飯,放下筷子望他,仍舊沒有開口。
被店長看了好一會兒,司縵已經有些不耐:「看什麼看?」
要比耐性,他還真的遠遠不如這隻吸血鬼。
店長又看了半晌,才無耐地開口向他問道:「你希望我問你什麼,不妨直接告訴我。」
像把石頭丟到無底深淵,沒有回應一般。司縵感到洩氣,對這傢伙他真的一點兒也沒轍。
店長看他沒有回答,便回到晚餐中,挾了一棵青菜,緩緩地往嘴裡送。
(不用吃這些也能活的傢伙,還在吃個什麼勁?)他心裡明白,店長是不想讓他自己一個人每天對著空蕩蕩的對桌吃飯,才定下了每天固定吃晚餐的習慣。對店長而言,這些行為應該沒有意義吧?但他們還是維持了18年同桌吃飯的習慣。
這傢伙靜悄悄地為他做了不少事,那他用那女孩的事情作為交換也是應該的。
他決定把女孩的事告訴店長,先把無謂的感情呀什麼的拋到一邊,但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想了良久,司縵才提起勇氣,用他所知的最不會唐突的詞語問道:「關於那個女的……,你能告訴我些什麼?」
店長抬頭望他,思考了片刻,開始停筷收拾桌子。「可以幫我泡杯青草茶嗎?我們邊喝邊談。」
* * * * *
他站在窗前發呆,手中捧著的鋁杯還能感受到青草茶的餘溫。
這是他的第六杯青草茶。
該說的,他都已經告訴司縵。從司縵的口中,他也知道了今天傍晚她被灼傷的事。
一切都是他的錯。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可能會發生這樣的問題,卻因為不願改變她生活的本質而採取默默守候的策略,即使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已經無法回頭了嗎?)他長吁一口氣,(我毀了你原本平靜的生活,你會原諒我嗎?)
他仍舊無法釋懷。
司縵到便利店值夜班去了,但他耳邊仍迴盪著前者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原本以為這頭向來性急又容易激動的灰狼,在知道真相後會對著他破口大罵,但司縵卻一反常態地細心聆聽,並一點一點地分析情勢,讓他覺得受寵若驚,既感動又安慰。
對於他的做法,司縵確實有不認同的地方。像是他隱藏自己,以透明人的形式,盡量不去干擾她的生活,也沒有對她說明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像是他打算在短期之內就讓她嘗試進化為日行者;還有若成功進化,他打算讓她繼續生活在人群之中,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
「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複雜,第一、從她遇上魔宴的那一刻起,生活基本上已經完全改變,即使沒有你的出現;第二、要是你當時不伸出援手救她,她就會死,所以你應該是她的救命恩人才對。你為什麼以為她在知道真相後會怨你呢?現在她成了夜行者,無論在生活型態或生命型態上都已經完全改變。你竟妄想要讓她毫不察覺地生活?要是不進化為日行者,那她就要永遠活在黑暗之中。這樣子你也想要讓她蒙在鼓裡嗎?呆子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想出這麼荒唐又愚不可及的主意?」
說到生氣之處,司縵會以停頓的方式來壓抑自己的怒火,盡量以平緩的語氣和他對談。
他覺得感激。這小子是瞭解他的,對他而言這個女孩的一切都顯得極為重要,他是那麼地在乎她,每一個決定都做得萬分小心,深怕讓她受到絲毫委屈。因此相對的,關於她的事情他總會特別脆弱。
「你應該知道,從來沒有夜行者能在變身的二十年內進化為日行者,她可能會因此而死掉。這樣你也要讓她去試嗎?即使破例成功進化,你真要讓她在人群裡生活?雖然外表看來和一般人沒有兩樣,但她不會衰老。看著身邊的人一天天老去,而她永遠二十六歲,你覺得她能過正常人的生活嗎?」
面對司縵一連串的提問,他只有沈默。
這些問題他並非沒有想過。但要全然理性地處理這件事情,他真的做不到。
望著冷清的街道,映入眼簾的景象對他而言全無意義。他的一顆心全繫在她身上,腦子裡滿滿都是關於她的。要怎麼做才能把傷害減至最低?
(我不是以為,而是害怕。)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道,(因為害怕引起心愛的人一絲厭惡,所以才會舉棋不定,步步為營。)
他嘆了口氣,把原本應該回答司縵的話在心中默念一遍。(你說得對,不救她她就會死,於是我介入了她的生活,並且打亂了她原本設定的人生。如果有一天,她問我當初為什麼不讓她死,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就算愚蠢,我也要親身去試。憑什麼就讓她因為魔宴那個傢伙而毀了她的一生,要她徹底改變來附和這個世界?我想要的是她快快樂樂地循著自己想要的道路生活,我要盡力給她她想要的一切,絕不是順勢把她獨佔在我身邊。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幫助她進化,盡力補救她那已經變得支離破碎的人生,滿足她的願望,讓她平平淡淡走完人生。其他的,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一切,只要到她進化為日行者就結束了。
司縵說他這是駝鳥心態,以為只要讓她成為日行者問題便能獲得解決。如果能夠讓她快樂,那他當一次駝鳥又何妨?
「無論我再怎麼說,你都已經打定主意要那樣做了,對不對?」談話進行到最後,司縵已經掩蓋不了臉上失望的神色。「即使她要冒那麼高的風險,去嘗試進化成日行者?萬一她這樣丟了命,你想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
面對他一再的沈默,這頭灰狼緊鎖著眉頭,不住搖頭嘆息。「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呢?」
他搖頭。幾百年來初次嚐到愛情滋味的現下,竟是和人類一樣茫然無助。
(只要她好……,)他唯一能夠緊捉的念頭只有一樣,(只要她好就好了。)只要謹守這一項承諾,他相信自己不至於在淹沒在情慾的海洋之中。
遠處疾速飛來一個小黑影,是他留在她家附近守備的黃胸青鶲。鳥兒從鐵窗飛入客廳後,不斷繞著圈子,口中啾啾地叫個不停。
他望著行為異常的鳥兒,伸出手讓它棲息在手背。鳥兒停下後毫不客氣地在他的手上啄了兩下,隨即振翅又朝外疾飛。
他心下一涼,不祥的預感傳遍全身。
轉身把鋁杯放在几上,他衝到房間從抽屜拿出兩劑藥品後,幾乎是跑到大門玄關,披上風衣後化為無形,消失於空氣中。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Welcome to say somet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