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 花 咖 啡 館 6

年老與死亡

年近六十四歲的老人在現今社會已經快要被遺棄與遺忘了。
孩子長大后，翅膀變硬便飛走 。
含辛茹苦將他們拉拔大，一句 “ 我要留學 ” 便遠走高飛。如今過了四十多年，有的在國外成家立業永居當地，有的回來后不久也結婚生子，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娘家也越來越少回來；最小的孩子前年也結婚搬出家里。
原本，剩下我們兩老自然樂得輕松，不用再為孩子操心，可以享享清福， 沒料到老伴腳一伸，比我還要早离開人世，家里現在冷冷清清只剩我自己。
在公司的地位變得可有可無，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懂得什么叫做敬老尊賢，都把我當成透明的；時代交替，從前一起打天下的同事，走的走，升的升，剩下我這頭銜好听卻只用來擺設的老總管。
慶幸的是這間公司還算有點良心，讓我做上老總管這沒有實質的位置等退休 。
有些跟我年紀相仿的朋友都被無良老板借机將他們辭退，省下那筆可觀的退休金，我算是幸運了。
人老了，身体机能退化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自前年老伴臥病在床開始，我的睡眠時間越來越少 。
當時為了照顧她，每天都睡不好，經常半夜被她的咳嗽聲惊醒，后來老伴的病情加重，連她尿床我也得在夜里替她料理，平均一天睡不到四小時 。
老伴去世已經快一年，我的情況卻不見好轉。


醫生告訴我年紀漸大睡眠時間相對的減少，通常我這年紀的人只睡三 、四個小時；醫生還建議我白天多勞動，晚上自然會睡得好 。
剛開始的确有點見效，后來漸漸地由四點半點醒來提早到四點一刻、三點三刻、三點半。。。無論多早躺下，不到午夜肯定無法入睡， 而現在我不到三點便醒來，硬躺著也無半點睡意。
再去找醫生，他卻勸我戒掉煙酒、咖啡、喝茶這些含可卡因的飲料 。無論我怎么解釋醫生都不相信我六點以后沒抽煙也沒喝任何一种含可卡因的飲料。
既然如此，那干脆戒掉喝咖啡的習慣，茶也少沾，白天多勞動，睡前選些沉悶的小說閱讀，努力了一個月左右，結果現在的我只睡兩小時。
想想看，人一生有1 / 3 時間花在睡眠上，照如此計算，我的一生里有二十一年已經被我睡去了，現在少睡几小時又有什么要緊？
既然失眠并沒有對我日常生活造成多大的障礙 ，倒不如利用這多出來的時間做些年輕時想也沒想過的事情 。我開始种植盆栽、細心研究烹調、學習如何調酒，也開始讀些較有啟發性卻沒有實質益處的小說；有時候夜間醒來，在家里待得悶時便出去夜游 。

夜晚的都市著實令我打開眼界，街上的行人不比白天少，所不同的是白天大家行色匆匆，服裝整齊，表情嚴肅或死气沉沉或滿怀心事；晚間的人們卻如脫困小鳥，大家都意气風發，奇裝异服，自信滿滿，人人的情緒高漲，精力充沛得不得不發泄出來 。如果大家都以這种態度用在工作場合上，這個國家的經濟早已以倍數增長，邁向不可知的未來 。
多姿多彩的午夜都市讓我流連忘返，總是游蕩至黎明初升。

就在不久前，我一如既往毫無目的地游蕩到這間咖啡館前。若不是那忽隱忽現卻香味香醇濃郁的咖啡香吸引我住腳，根本不可能會發現這地方也不會沉淪至今。
‘沉淪？這樣子說太奇怪了吧？’ 年輕女子抗議。
‘怎么不是？自從我踏進你的咖啡陷阱我就再也离不開了。几乎天天來光顧你的門檻，再不久或許會被我給踏平呢！’
‘您盡管努力踏，我這店的地基打得非常堅實，很耐折磨的。’
‘我倒想天天來踏你的門檻，只怕沒多少日子了。’
‘怎么這么說 ？我看您的身体挺健壯，精神也好得很，說不定連只老虎也打得死。’
‘哎，人老了總會想到死，再不愿意這一天總會降臨。’
‘那不就是了。既然躲不掉，就別想太多，一切順其自然，來了便坦然接受，沒什么大不了的，您說對不對？’ 年輕女孩瀟洒的說。
‘ 說得容易做起來難 。’ 老人嘆气說：‘ 我那老伴之前也是性格豁達之人，可是一旦病魔纏身，日日夜夜地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身邊愛你的人時，就巴不得快快了結了自己，免得害人害己 。’
‘我見她這樣受折磨多心疼，不過好歹病了四個月，突然一口癱哽住接不上气，就這樣斷气走了。’
老人輕輕摸著咖啡杯沿回憶著說：‘ 我看她极力想呼吸，臉色變藍了，猛翻白眼 。。。就像窒息而死般痛苦。。。哎呀，我怎么了？ 對著年輕人說這种不吉利的話，真是的 。’
年輕女孩微笑說：‘ 有什么關系？不談死并不代表它不存在，談一談又何妨？’ 她接著說 :‘ 我以前也總在想万一我患了不治之症時該怎么辦？我可不想在醫院病房里苟且殘喘地活著，宁愿自己了結 。’ 女孩啜口咖啡后說：‘ 我想，跳樓嘛其實并非摔死而是先嚇死，這樣子嚇死自己太恐怖；然后呢吊頸？也不行，這是窒息而死，死相恐怖也不雅觀；原本想吃安眠藥，睡夢中去了多好，死相也不恐怖，也不必受太多沒必要的罪，結果有個朋友告訴我，吃安眠藥死的人臉色呈粉紅 色，死前口吐白沫很難受的。’
‘你也想太多了。’ 老人好笑地說 。
‘對嘛，想這么多又能怎么樣？有勇气尋死為什么沒勇气活下來？況且，不知哪天在街上好好的走路，卻突然被撞飛，連怎么死的都還沒搞清楚；這樣或許更好，最糟糕的是撞不死成了殘廢。’
‘現在的年輕人腦袋里都裝些什么？’ 老人搖頭苦笑。
‘不裝什么。禍福難料，像您的失眠症讓你白白多出好几年的時間花，讓您多了許多不同的經歷，認識到許多不同的人，這樣未嘗不是福？’
‘也對，讓你又多了位老顧客，呵呵。’
‘對呀，多几個像您這樣的顧客我就更樂了。’